每个人的成长都经历着两个看似相悖的过程,我们像一棵树,在故乡的土壤中汲取养分,奋力生长,在向上的过程中,在一次次破茧似的挣扎里又与根和土地渐行渐远。而在试图遍尝梦想,闯荡世界却未能尽意的长叹之后,我们又踏上了“归根”“思乡”的情绪轨迹。故乡与远行,这两个相互矛盾却又相互支撑的部分,构成了人生丰富的体验和不断的自我认知。《TATLER》邀请诸位友人们来和我们聊聊故乡和远方,现实与梦想,这是第一章。明晚继续。 

本  期  客  座  主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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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主  陆

DIZHU LU

男,上海土著,做过冷气工程师、广告文案、电视编导、报纸编辑,上海电台的编辑和主持人,上海电视台访谈节目主持人,后来做了《旅行者》杂志执行主编。现在在写“地主陆”公众号,江浙沪美食带货王,酒量一般,爱好音乐、旅游、吃饭。

故 乡 和 远 方,现 实 和 梦 想

1990年,深圳是改革开放前沿,那时火车票难买,我买到一张去深圳的票,第二天一早就从上海出发了。在深圳找了一份挺有意思的工作,是在一座大楼管中央空调的运行。每天早上起来,把冷却塔、制冷机、风机都打开,每个小时再去看一下数据,确认运营是否正常。那一年我没想过回家,因为深圳的日子实在太好过了。90 年代的深圳,每晚都能看 TVB 和 MTV 台,我还买了个 Walkman 听香港广播,还能去镭射影厅看好莱坞大碟,那也是内地看不到的。 

640-1.jpeg中国最后还在运营的准轨蒸汽机车(李亚楠拍摄)

看过最喜欢的电影叫《猎鹿人》,后来回到上海做的第一个广播节目,片头音乐就用的《猎鹿人》的主题曲。当时我在深圳赚的工资,是上海的四倍,但也因为要看电影和吃东西,一点钱都没攒下——离开上海时,兜里是 50 块钱,回来时还是 50 块。但我还是觉得深圳那一年,自己是真的赚到了。后来,我回到上海做了 7 年广播电台和 13 年的旅行杂志。虽说几乎再也没有长时间离开这座城市,但还有一段在秘鲁的经历,让我怀念。那是一段特别魔幻的经历。

640-2.jpeg电影《猎鹿人》

十几年前,我刚开始做《旅行者》,阴差阳错被秘鲁驻上海总领事签署了一张长久有效的特别签证,并被安排了一次秘鲁之旅。整个行程,我每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给我行程清单,我也不知道该问谁。下飞机后,接机的人把我送到酒店,我问:“接下来该怎样?”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接你到酒店。”第二天前台打电话来,说司机到了,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我才紧急打包行李。我去了阿雷基帕、马丘比丘、纳斯卡、安第斯高原、亚马孙丛林……行程基本把秘鲁转了一大圈,很精彩;但因为充满了未知感,所以我当时还是有点想念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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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秘鲁美丽的自然风光间,我还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比如在纳斯卡开中餐馆、当时已经70 多岁的谢伯。谢伯出生在秘鲁,父母是华人劳工,在他 3 岁的时候,被父母送回老家广州郊区,长大后遇上内战回不了秘鲁。解放后,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他急切地想要回到万里之外的父母身边,经人指点办了个台湾身份,才上了回秘鲁的船。我问老人:有没有回过大陆老家?他说,没回去过,回去也没意思,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开心,很满足;老家欢迎的是有钱的华侨,像我这样并不富裕的人,回去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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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你会永远结束在这座城市”从秘鲁回到上海的深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只想着一碗辣肉面时,才明白卡瓦菲斯这首诗里,讲的这座城市是上海。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交大后门吃了一碗让人魂牵梦萦的辣肉面。因此,我一直深信不疑一句话:食谱即家谱。你看一个人要吃黄泥螺,他多半是宁波人的后代;喜欢吃糕团,那也许是苏州人的后代。故乡对我的意义,便是这口美食。对谢伯来说,或许便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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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有了儿子和家庭,让我再去一个不能天天洗澡、路途艰难的地方,我可能会拒绝,年龄越大的人,越不爱吃苦,会有自己更习惯的生活状态。因此,每次见到年轻人,我都想对他们说,趁年轻就要多出去走走。年轻时,我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待逃离的,梦想是待追求的,于是前往他乡——即使一部分人所去的远方,不过是进入并模仿别人的平庸,但过程不可忽视。想向外部寻求答案,我们就选择了远方;换个方向思考,或许真正的远方只存在于超越世俗生活的层面上——无论是去远方,还是回到故乡,人最终是要找到自己,和自己和谐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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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每个年轻人也大可看过便忘。毕竟每代人的成长,都是从不听上一代的人话开始的。

第 一 章:念 乡 人
我要探访
我的家乡,我有我的心事
 闻 一 多《 故 乡 》

01

故乡,也是“远方“

640-7.jpegFIRST 电影节创始人

宋   文

SONG WEN

在宋文的眼中,安徽是一个充满了诗歌可以让人宁静生活的地方,也是一个与水离不开的地方。几年前,曾与旅游卫视一起做过一档《千年缘大人物看安徽》的节目,跟随节目组去到安徽城市乡村,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的自然风貌和文化特色让宋文对家乡有了很充分和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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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 唐天宝年间,安徽泾县豪士汪伦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之名引得李太白至,并留下相传至今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而如今人们依旧可在桃花潭镇的十里桃花寻觅着诗仙的踪迹。抑或行至滁州诵读欧阳修《醉翁亭记》,感滁州太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心境。江河湖韵,氤氲其上,山峦俊秀,诡谲多变,历朝历代文人辈出,不知有多少才子佳人曾在这里抒情畅怀,上溯梗概多气、慷慨悲凉的建安文学,下至清真雅正、简明畅达的桐城派,留下传唱至今的诗歌词句,文章美谈。

640-9.jpeg电影《抵达之谜》剧照

小时侯的生活抑于一方天地,宋文的家离长江很近,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江边荒废时间,看着来来往往的轮渡载着人们从江的一边驶向另一边。到过许多地方对故乡的认识和了解越来越深,更加感受到它的深沉、厚重。而另一面持久不变的则是那些难以忘怀的家乡味道。臭鳜鱼、毛豆腐、淮南牛肉汤、八宝如意鸭都是初到安徽美食必吃榜上的名菜。对宋文而言,最为亲切的是一道并不出名的菜品——石耳炖鸡。以前每家每户厨房的角落里放着过冬的木炭,旁边摆着一个个黑色的罐子,里面是早已做好的石耳炖鸡,在悬崖峭壁阴湿的石缝中采摘的木耳与家中喂养的母鸡炖煮而成,鲜美至极。除此之外安徽八大碗、鱼冻子、银鱼蒸蛋、黄心菜拌豆腐,各色家常菜肴,宋文如数家珍,回忆着那些熟悉的味道。虽然父母和自己现在回到安徽的时间并不多,但美食绝对是时常吸引着他回家的因素。

640-10.jpeg电影《抵达之谜》剧照

在安徽大学读书时的宋文迷恋电影,加上有机会在安徽省音像资料馆看到正规渠道引进的电影,看了像《牛氓》《基督山伯爵》《桥》等大量的国外影片。毕业后宋文来到北京,原因也是很简单,觉得如果要弄电影这个事那时候只能来北京。2000 年初的北京充满了理想色彩和各种可能性,整个城市的松弛和生动也激发年轻人心中最感性的一面。在海淀和小伙伴们一起吃蛋炒饭,周末去地坛公园淘书,在大栅栏吃火锅,夜晚沿着长安街散步……这样的心情只能用朴树《New Boy》的歌词来形容了:“明天一早,我猜阳光会好,我要把自己打扫,把破旧的全部卖掉…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此时,宋文拍摄了自己的第一支 MV,冯晓泉的《贵妃醉酒》,这也是他第一次做与影像相关的事情。

640-11.jpeg宋文在电影拍摄的现场

工作一段时间后的宋文重新回到校园,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还没有更名为中国传媒大学,学校北门的那条街还没有被拆除,街上叫“影帝”的 DVD 店是宋文最常光顾的地方。那会大家按着电影节获奖榜单买碟看电影,讨论电影、拍毕业作品,沉浸在校园生活之中。但宋文感到很多优秀的毕业作品并不能被大家看到,所以开始和朋友一起创办大学生影像节,做“短片盒子”网站,很简单的目的是希望让学生的作品可以被大家看到。之后逐渐有一些机会去到国外参加电影节,看到了电影节的另一种功能——推动新的电影人和他们的作品。

640-12.jpeg@FIRST青年电影展

这样的事情在国内行业中是一个空白,大量的新导演与资方在做无效的沟通与交流,一番折腾下来,电影还未开拍心力却耗去大半。慢慢地大学生影像节的下一步变得清晰明确,需要做一个专门聚焦在发现新的电影人和为他们助力,以及在创作和投资之间的缓冲平台。2011 年西宁 first 青年影像节正式落地。从最初的大学生影像节到 first 青年影像节已经是 13 个春秋,竞选、评奖、创投会、训练营、短片实验室等多环节为青年电影人的孵化创造了良好的闭环。这样的环境给真正热爱电影的年轻导演埋下了种子,夯实了对电影的信念感。同时一种野生的生命力和创作力吸引着圈内的瞩目,夏天去西宁看电影也逐渐成为影迷心中的盛事。

640-13.jpeg宋文拍摄的家乡合肥

“瑞士洛迦诺(Locarno)国际电影节、美国的圣丹斯(Sundance)电影节,这些独立电影节所选择的城市都是有旅游冲动性的地方。西宁是青藏线的入口城市,这个城市本身就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背着包就出发了。同时它又透露出一种气质,一种年轻人的我行我素和孤独感,这也符合年轻时的一种独立的创作态度,不被他者所左右,在这里又让很多孤独的人聚在一起交流。” 这是宋文对“为什么选择在西宁做 First 青年影像节”这个问题的回答,他的回答让笔者更体会到他对青年电影人的真诚和对电影的本身的热忱。

02根扎得越深,探索越清晰

640-14.jpeg独立时装设计师、Ms MIN 品牌创始人

刘   旻
LIU MIN 

今天的福州人早已分不清是土著还是中原人的后裔,不断的迁徙和通婚使他们多元而包容地生活着。冬天一到,大伙儿就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夏天,满城的榕树底下坐满了人,摇着蒲扇听蝉鸣,一起“拱趴(聊天)”,或者相约着登上“避暑山庄(鼓岭)”。这是刘旻的故乡,也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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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多圈中海归设计师不同的是,英国留学归来,辞掉了在国际大牌的工作,刘旻最初创业时并没有注资大量资金直接到北上广开店,而是选择了在家乡福州旁边的厦门,在这个“慢半拍”的城市里,她以淘宝起家,在自己 60 平米的房子里,靠家用缝纫机做出了 Ms MIN 的早期作品。Ms 一词,源于 Mrs. 与 Miss 的结合,是不依附他人、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称谓。这是刘旻长久以来致力呈现的时装格调与女性形象。

640-16.jpeg“三门里面千层阁,万井中心一朵山。”足跡時空,福州印

已在厦门定居多年的刘旻聊起家乡依旧充满欢乐而温情的语调。这座开放而市井的沿海城市给她最初的启蒙认知和美感教育。她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喜欢服装,总会带她去裁缝店。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年代福州常有上海来的服装展销会,每一年她和妈妈都会在几十个出口转内销之类的外贸服饰摊位间淘自己喜欢的款式。这些经历酝酿出刘旻最初对着装的审美。

 

640-17.jpeg刘旻从奶奶的花毯上汲取灵感用于自己的设计中

上初中后,少女刘旻用攒下的零花钱在福州南后街的服装小店里寻宝,也寻找着自己的风格。16岁时,她又在福州一家外文书店发现了新“宝藏”:一大批过期的外国时尚杂志,书里介绍着世界上最流行的服装设计师,展示着一个对她来说陌生却充满巨大吸引力的新世界。“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服装是一种艺术。”故乡的这家小书店为她开了一扇窗,她勇敢地探出头,想看外面的世界。“我当时在杂志上看到了朋克文化,看到了英国的市集,我在想我一定要去那里。就是在那一刻萌生了我要去英国学习时装的念头,对我来说,那真的是人生中决定性的瞬间。”两年后,高中毕业的刘旻真的迈开脚步,离开了福州。

640-18.jpegMs MIN 2020 春夏

刘旻在剑桥上了一年预科班,没有任何美术和设计基础的她,开始学习服装设计的相关课程。在剑桥的那一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非常美好的一年”。摆脱了压抑的国内教育环境,投入自己心潮澎湃的事情,还有丰富的异国生活,外面的这一切都让她兴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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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刘旻并没有留在她曾经无比向往的英国,而是回到了她的故乡福建,在厦门开始了创业之路。刘旻说,“这个地点孕育出了这个品牌。”离开与回归,故乡与远行,对她来说就是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故乡就是我们的根,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你的根扎得越深,你对自己的探索越是清晰。但是人生同样是需要广度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远行,你才知道这世界有多么大。”

03此心安处是吾乡

640-19.jpegIPCN 国际传媒创始人、华人时代娱乐(上海)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媛峰文化创始人

杨   媛   草

YANG YUANCAO

 

提起杨媛草,很多人会想起她踩着高跟鞋只身勇闯中国传媒界,成功打造媒体帝国的“女强人”模样。坚韧果敢如她,在18岁第一次离开故乡重庆的时候,也掉了不少眼泪。“我记得当时痛苦得像是没有了明天。20 多个人浩浩荡荡地来送我,像一群狂热粉丝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像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640-21.jpeg重庆十八梯

杨媛草选择远赴英国求学时,她刚失去了挚爱的父亲,想要逃离重庆这个伤心地。她背负顺利完成学业、改变命运的使命感来到英国,充满对未来的好奇和向往。杨媛草的繁华事业,与她年少时的远行经历密不可分。谈起“第二故乡”伦敦,她觉得这座优雅的城市带给自己最好的收获,是教会自己以包容、多角度的方式看待世界,也更愿意敞开胸怀去包容他人。“关注普通人,和所有人产生联结,似乎是我们做节目、做内容的 DNA,”杨媛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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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英国生活 20 年之久,杨媛草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重庆妹子”,重庆人干练、勇敢、豪爽的性格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认为受到天气和食物的影响,重庆人十分乐观,也充满黑色幽默。这样与生俱来的娱乐与“敢闯”基因,让杨媛草在面对异国文化冲击的时候不曾自惭形秽。刚到英国的她,与同学谈起流行音乐只能说出迈克尔· 杰克逊和麦当娜。“但毫无恶补、或者掩饰这方面知识缺失的必要,”杨媛草说,“我也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不必取悦他人,这样的坦诚反而是对我们自身文化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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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风风火火闯荡多年的她,心里仍然有一片月光留给故乡。“我想起小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绕着解放碑一圈又一圈地滑旱冰。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和小男友在解放碑手牵手晒太阳,40 度高温下走两个小时都不觉得累。”杨媛草最怀念的,是儿时温馨的邻里生活:“家里还没有装空调的时候,夏天大家端着一碗冰粉,在防空洞门前乘凉,旁边的大叔穿着底裤在洗澡。那时候邻里间的信任和谐而真实,你们家缺块豆腐我给你补,少个胡萝卜我给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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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最真切的市井生活,在物理空间上似乎是消失了,但杨媛草并不觉得缺憾。不论身处何方,故乡的慰藉都不离不弃。“我太对不起重庆的食物了,我现在点餐竟然只要微微辣!”她开玩笑说。但故乡的食物和记忆,永远会在她最疲倦的时候给予微小而窝心的幸福感。

 

640-25.jpeg重庆解放碑广场

如今孩子刚五个月大的杨媛草,仍然没有停止探索世界的脚步,而是在家庭和远行之间寻找平衡点。她带着孩子回重庆办“百日宴”,去泰国打马球。小小的婴儿似乎已经习惯了跟随母亲的脚步,在长途飞机上也不哭闹,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也是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杨媛草和先生给孩子取名“吾乡”,摘自诗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杨媛草认为,现代社交媒体与通信如此发达,已经没有“远方”之感了。在多元城市与文化之间来去自如的她,认为“我们的心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故乡最大的意义,在于内心之安宁。